从片段史实也来看中国现代史                  镜 鉴   四月十五日的《东华时报》在有关胡平演讲会之争论的栏目下同时刊登了两篇针 锋相对谈中国现代史的文章,蒋则明的《试论中共党史的真伪及其判断标准》和东吾 的《如何看待中国的历史和现在》。前者主要引述中国大陆官方出版的《中国共产党 历史大辞典》做为论证的依据。后者虽然比较空洞,主要是利用形容词的堆砌而不是 用实在的根据来佐证,但还是很容易看出,它也是以中国大陆官方发行的电影、小说 及报刊社论等为其论史的原始依据的。然而,讨论历史时最大的问题就是,所引用的 历史依据是否可靠。   在言论不自由,对历史有禁忌,百姓无知情权的国度,历史是根据“为政治现实 服务”的需要而经过阉割的。这对中国大陆和过去的台湾来说,也算是一个共同之处 罢。在那样的环境里受教育的人们,对历史的了解和理解必然残缺和片面。   笔者也是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原先对所被灌输得历史也曾深信不疑。只是后来 在人生阅历的增长过程中,特别是在来到有“兼听则明”条件的海外之后,才逐渐发 现并填补了其中的一些孔洞。例如,我们从小就被告知,共产党八路军新四军是当年 抗日的主力,是打败日本侵略军的主要力量,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战斗是平型关大捷。 到了海外才知道,原来大仗,特别是有战略意义的大战都是国民党打的,其中战死的 将官甚至战区司令就不计其数。而平型关战斗,却是国民党阎锡山指挥下的一个大战 役中的一个局部战斗的一个属于辅助性质的组成部份,被伏击的也不是什么日军精锐 部队,而是辎重部队。而参加战斗的也不光是八路军一一五师一家,国民党军队也有 份。对此,中共官方出版的回忆录近年来字里行间也有所透露。例如,据说那个令一 一五师师长林彪后来怕风怕光地长期患病的病根,原来就来源于平型关战斗中一颗国 民党军阵地飞来的流弹的误伤。   和东吾一样,笔者也自小相信中共军队是有始以来第一支享有“军爱民,民拥军” 美誉的军队,所以还在大陆时当第一次听说原来国民党军队中也有什么“爱民模范连” 之类的玩意时,真有说不出来的惊讶。原来“爱民”并非中共的专利。李宗仁在回忆 录中说他枪毙过一名误拾了老百姓包袱的同乡。甚至连《三国演义》中曹操也都曾差 点儿为踩了老百姓庄稼而割自己脑袋。小时候听的许多革命故事中都有中共军队驻进 主人已逃走的民房,在使用了其中的粮草后留下钱的情节。长大后从亲历者口中才知 道国民党军队中也有类似的故事。小时听的那些故事中有时中共官兵手头没钱,于是 在动用了老百姓粮草之后写下一张借条。那时对这些革命军人的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 直到最近几年,看多了国内农民骚动抗议政府粮食部门开白条购粮的新闻,才开始想 到,当年那些逃避战乱的百姓回到家后,发现赖以糊口的粮食已变成了一纸借条时, 该做如何打算?   笔者大学时的一位同窗,在华北某个曾是抗日游击根据地的地方下乡插过队。当 地大队党支部书记在对他们这些知识青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的时候说:“那时候老百 姓真是没法儿活呀。日本鬼子、八路、国民党三家轮流来,都要粮要钱”。问他那时 国民党军队到底怎么样,老支书说“国民党呀,比八路军还坏!”──在他看来,八 路军已经够坏了。   不久前读到一位抗战时与国民党和八路军都共过事的洋人的回忆录,其中有这样 一个情节:八路名将吕正操看到这位洋人在日军烧杀后的村庄忙于救助难民,非常地 不满,表示应该让老百姓保持痛苦,痛苦得厉害了他们才会因为痛恨日军而参加八路, 那样我们将来才会有足够的兵力对付蒋介石。那洋人奇怪地问,日军不是最大的敌人 吗?吕正操回答说,我们和蒋介石有深仇大恨,他才是最大的敌人。   东吾文章中提到,对于共产党的军队,老百姓“妻送夫,母送子当兵,夫妻同上 战场的故事比比皆是”。看看国民党发行的电影、小说、回忆录和报刊社论,原来这 样的故事在国民党军队也比比皆是。东吾又说,“人们也不会忘记,在解放战争中, 有多少国民党军队,成连,成营,成师,成军地投诚到解放军中,掉转了枪口”。而 在作者为解放军军官的《雪白血红》一书中有两段史实可为东吾的这句话做注释。一 是在解放军击败国民党军队而占领沈阳时,抓获大批俘虏。一位解放军下级军官对一 群俘虏说,要参加解放军的站到这边,要回家的站到那边。于是一位高个子俘虏兵站 到了回家的队伍中,却被那位解放军官一把抓了出来,推到另一边, “你这么大的个 子,回什么家!”结果使这位四十年代姓徐的国民党俘虏兵成了八、九十年代共产党 的上将副总参谋长。另一个史实是,在中共军队占领一个东北城市几天之后的一个凌 晨,当地某治安中队的警察们突然接到命令,到队部紧急集合。集会完毕,门口架起 了机枪,然后每人发一套军服,集体参军上前方。气得警察们大骂他们的队长“你要 是早说实话,我们不见得就不肯去当兵,可你现在害得我们连跟家里告别一声的机会 都没有!”队长说,“我自己都蒙在鼓里,也没机会跟家里告别呐”。   笔者大学同窗从当年共产党抗日军民口中听来的是另一类型的故事:“他们动员 我们参加八路,找我们年轻小伙子来开会。他们昼夜轮流来动员,不打你也不骂你, 就是不让回家,也不让睡觉。等你困得实在顶不住了,说让睡一觉就参军,得,马上 给你披红带花,第二天敲锣打鼓送你当兵”。这个故事,当初听得我是目瞪口呆。为 什么会目瞪口呆?因为这之前我还听过另外一个故事。七十年代中期,笔者的父母及 其在延安时代的几位老战友分别从干校回来,挤在我家的斗室里畅谈革命斗争的往事。 其中一位叔叔回忆到延安抢救运动中被审查时,他因极度失望,险些跳崖自杀的经历, 听得笔者大为吃惊:怎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并非“史无前例”呀?忙问其详,才知 道当年清理阶级队伍的办法是,将被怀疑是国民党特务者隔离起来,由几个人昼夜不 停地审问,不让睡觉。几天几夜之后,你实在困得受不了,只好招认自己是特务,以 求睡上一觉。一觉醒来,审讯又开始了:“既然你是特务,那谁是你的同夥?”“没 有同夥,全是我自己一个人干。”那好,又得熬上几天几夜没觉睡,直到你胡乱指称 “某甲是同夥”为止。这下轮到某甲睡不成觉了。于是某甲供出某乙,某乙供出某丙, ……,接着审查别人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审查。最后,到运动结束时,笔者父母 所在单位,百来号人中仅有五个尚未轮上受审查。抢救运动的史实,当时对我来说是 前所未闻,但现在大陆官方已有许多出版物证实。在海外,毛泽东私人医生李志绥的 回忆录也有提及毛泽东对李志绥讲的故事:毛泽东的私人剃头匠老王头在几天几夜没 睡觉之后承认自己是特务,任务是利用剃头的机会刺杀毛主席。毛泽东听了奇怪,叫 人将他押来问:“那你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动手?”“等国民党军到了再动手。”毛泽 东大笑,下令停止了抢救运动。读者们现在该明白前面“快快参加八路军”的老乡们 讲的故事为什么会让笔者目瞪口呆了吧?──原来革命的战士人民的子弟兵和国民党 的反动特务都是以同一种方式产生出来的!   依赖《三国演义》、《封神演义》和《西游记》读不到真实的历史,依赖一面之 辞的电影、小说或报刊社论也读不到。历史真相象一幅拼图,要从历史文献、实物、 见证人的回忆中发掘,相对照地去识别。譬如说“六四”,过去不过十年,真相似已 飘渺。其实各个方面的见证人都还在。只要有一个公开和中立的调查,有一个能让所 有调查与被调查者都无所顾忌地倾述其所知的环境,这样,分散在各种公文、照片、 录像和人脑记忆中数不清的零碎拼块,就会自然而然地汇集起来,组成一幅完整而真 实的画面。 (一九九九年四月刊于澳洲悉尼《东华时报》)